2024年11月15日
王海中
攀緣在柳樹上的絲瓜秧和瓠子秧，葉子開始枯黃，但蔓梢仍零星地開著些黃花或白花。葉尖和花片上的凝露映射朝陽，冷艷而清絕。青白色的絲瓜、瓠瓜，齊齊地垂下，像一幅水彩畫，讓我生出“靜女其孌”“洵美且異”的感慨。我站在木梯上握住那只碩大的絲瓜，突起的果皮棱梗像刀刃，我掐一下，硬硬的。雖說少了一盤美味的肉絲炒絲瓜，但妻說，正好用它做一個洗碗的工具。與它們相鄰的還有一簇扁豆，白扁豆與紫扁豆相間。白扁豆細而長，紫扁豆寬而厚，近聞均有一種膻味。我喜歡食扁豆，尤其它那獨特的膻味，獨具秋的味道，炒、煎、蒸皆宜。煎時先把扁豆蒸一下，裹上面粉再煎，謂之扁豆魚。小時候，一到這季節母親就做扁豆魚給我吃，比真魚還好吃。只是母親已離開我四十余年了。故鄉用食物綁架了我們身體的記憶，只有到了人生的秋季，我們才會理解，為什么有些食物深深地影響著內心對世間所有味道的判斷。
一葉知秋。這葉許是柳葉最為美好。和秋天的第一枚落葉相遇，也是美妙的緣分。那棵爬滿瓜秧的柳樹，就長在院子的一角，秧子上飄落了幾片柳葉，像大寫意的畫上增添了幾筆工筆。曾幾何時，一片柳葉，被少年摘下，卷成口哨，含在唇間，吹出悠揚的清音。那聲音在野風里長長短短，隨風而越，隨風而逝。那是世界上最曼妙的音樂了。如今再把它含在唇間，雖吹不出聲，卻仍然能感受到唇齒間的清涼。它靜靜地躺在我手心，纖細如眉，只是老了筋骨，像一曲抒情的舊歌，勾起我無限的深情。
燕子也準備南飛了。一大早它們就整齊地排列在電線上，等待出發的號令。如今，它們充實豐腴、兒孫滿堂，帶著滿足踏上四季輪回的路……房檐下的燕巢涼了、空了，一片孤寂。但那是一種收斂和蓄勢，是季節的一段留白。燕巢里不能只有喧囂和豐稔，累年的豐稔，必然帶來負累和擁擠。燕子在一個秋天的早晨走了，我目送它們翱翔天際，就像送別老朋友。想到和老朋友很長時間不能相見，一陣失落向我襲來，但這份失落卻給了我堅守與期冀。
秋是一位畫家，它把滿塘的荷畫成了水墨畫。“接天蓮葉無窮碧，映日荷花別樣紅”是喧囂和熱烈，“衰蘭枯荷了秋色”是成熟與厚重。荷要修煉多少重境界，才能脫胎換骨？才能自在圓滿？在荷最強大的時候，秋來了，荷失去表演的身段，失去意氣風發，雖然變成了一幅頹敗的畫，但那蘊蓄了一夏的神韻卻凝結了另一段生命歷程——更加充實的生命歷程。老蛙和綠頭鴨也都匿跡了，動蕩的水面在秋的懷抱里安詳了。這樣的天地，是喧囂過后的緘默。水下的荷，在至暗時刻沒有浮躁和抱怨，默默靜守，在這個季節里，終于把自己變得飽滿和豐腴起來，這是緘默孕育的成熟。其實，每個生命從枯到榮是生機，從榮到枯是收獲，是功成身退的凱旋。生命的傳承必然是花團錦簇中有凜冽，葳蕤中有枯萎，如果四季一致，那春天就沒有了來處，沒有來處也就沒有了歸途，生命就會停止。
“清瑟怨遙夜，繞弦風雨哀”，我絲毫體味不到古人的這種幽怨和悲涼，歲月的沉淀讓我擁有了風煙俱凈的靈魂，秋給了我一顆無限曠達的心。“素履之往，獨行愿也”，即使走在人聲鼎沸的長街上，也不會覺得躁動和擁擠。
暮雨飄至，輕揚如絲，淅瀝迷蒙，時徐時疾。雨聲不時從窗外傳來，帶著清秋的芳馨。一簾秋雨，一杯香茶，幾頁書香，女兒的琴聲悠揚，窗外蛩聲窸窣，我的內心安靜、芬芳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