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25年03月28日
張華中
乙巳清明，微雨瀟瀟，余獨行于淮陽伏羲陵東北百步烈士陵園內(nèi)。園中松柏垂淚，寒鴉咽枝，石碑森然若鐵鑄。青苔浸階，紙灰化蝶，盤飧列案，濁酒傾壺。俯仰之間，淫雨濕襟，竟不知是雨是淚。嗚呼！先父德林公之墓，已立五十八載矣！
先父諱德林，南陽鄧縣都司人氏，戊辰年（1928年）桂月生于戶張村。丁亥歲（1947年），山河動蕩，天下鼎沸，遂投筆從戎。及共和新立，解甲歸淮陽，轉(zhuǎn)任兵役局、衛(wèi)生科、縣外貿(mào)、縣財委。然天妒英才，丁未年（1967年）罹患血疾，未及不惑而歿，享年三十有九。祖父慟極，越歲亦逝。時余年十一，幼弟襁褓，兄弟四人如覆巢之雛，唯賴慈母輾轉(zhuǎn)打工，苦撐門庭。每憶當(dāng)年，猶見鐵骨錚錚如山岳者轟然傾頹，徒留滿目丘壑；又似巨帆忽折，孤舟驟陷驚濤。家道中落，門可羅雀，嘗聞鄰舍竊語：“張家梁柱既折，恐成蓬轉(zhuǎn)之萍。”
自父見背，余始知世路險巇。曾負(fù)煤掏渣，曝皮刮腸，肩扛擔(dān)挑，往來市井。雙手皴裂如老松之皮。嘗于寒夜，仰觀殘月，暗禱曰：“天若憐我，寧減壽十年換斗粟！”及長，知青下鄉(xiāng)，霜天刈麥；后佩警徽，夤夜巡更。至丁巳年（1977年）春雷乍響，高考重開，遂啟命運之門，入周口師范中文堂。畢業(yè)后赴淮師任教十年，杏壇傳薪。復(fù)轉(zhuǎn)《周口聲屏報》、有線臺、電視臺，筆耕不輟，墨染春秋。今雖雪鬢蕭疏，猶懷“老驥伏櫪”之志，效太史公“究天人之際”而著書，慕右軍“飄若浮云”而習(xí)字。拙作忝列人民大會堂、海峽館閣，更得“三協(xié)”（中國作協(xié)、評協(xié)、書協(xié)）垂青，世人皆謂余“鳳凰涅槃”，焉知非父殞之痛催生此蝶變乎？
今日酹酒碑前，恍見父執(zhí)卷含笑：若健在，當(dāng)近期頤。然余每撫勛章，輒生錐心之憾——昔年升學(xué)、擇業(yè)、婚娶諸事，何等企盼嚴(yán)親指點迷津！猶記初任教師時，持教案戰(zhàn)栗于講臺，恨不能叩問：“父若在此，當(dāng)教我何如？”然天地寂寥，唯聞風(fēng)雨叩窗。遂自礪如哪吒剔骨還父：“我命由己不由天！”今雖薄有所成，然每見鄰翁攜孫嬉戲，輒愴然掩卷：余之文章字畫縱入瓊林，何及怯怯、弱弱之喚一聲“父親”？
暮色四合，紙蝶紛飛若星雨。余整衣冠，三叩首：父靈在天，當(dāng)見兒已筑書城墨池，未墮家聲。昔韓昌黎祭十二郎，嘆“少者歿而長者存”，余則悲“長者早逝少者強”。若幽冥可通，愿焚此稿為青鳥，告慰父曰：“兒今知棟折非絕路，乃催生勁草之契機；失怙非天命，實砥礪鋒刃之硎石。昔日困頓，皆成文章波瀾；當(dāng)年血淚，盡化筆底云煙。”
歸途回首，烈士碑林漸隱煙雨。忽悟太史公“人固有一死，或重于泰山”之真義——父生雖短，然以忠勤立世，以風(fēng)骨傳家，此非“泰山”之遺乎？而今以后，當(dāng)繼其志，書山騁騖，墨海弄潮。逝者已矣，生者長惕，惟將萬卷詩書、千軸翰墨，化作清明陌上連天芳草，歲歲年年，碧染乾坤。
